8月29日,江西九江,鄱阳湖水域几近干涸的湖面上的一只候鸟。视觉中国供图
鄱阳湖内碟形湖分布图。受访者供图
当今年第一批越冬候鸟——9只白琵鹭落在鄱阳湖时,江西省部分地区已经超过50天无有效降雨了。
时间是9月21日。按照往年的规律,10月下旬,70多万只候鸟将紧随其后,沿着贯穿22个国家的东亚-澳大利西亚迁徙路线,躲过猎枪、暴雨和天敌,陆续来到水草丰美的鄱阳湖过冬。但今年迎接他们的将是大片难以栖息的干裂滩涂,以及长势过高、难以下咽的苔草。
还有往常应该填进它们肚子的沉水植物块茎和鱼虾螺蚌,到了今年,前者没能长出来、后者刚出生就被晒干。都昌县候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李跃算了算,9只白琵鹭所在的马影湖是都昌县为数不多的大面积水域,有1800亩,大约只够一两万只鸟支撑近一个月。
今年8月以来,鄱阳湖里的鱼、草、鸟都在经受着干旱的考验。进入新世纪后,鄱阳湖的干旱不是新鲜事,新旱年顶替旧旱年,不断成为媒体报道中“1951年来最干旱的一年”。无论是在江豚巡护船上,观测候鸟的望远镜前,还是大学实验室里,人们密切关注着今年早得异常的枯水期,试图摸清干旱频发对生态系统可能带来的改变。
当鱼、草、鸟突逢干旱
9月4日,一只长江江豚疑似因搁浅死在鄱阳湖松门山水域的滩涂上。江豚处于鄱阳湖生态系统食物链顶端,生活在鄱阳湖的江豚占种群总数近一半,它的健康意味着鄱阳湖的健康。
它通体光滑、嘴巴上翘,由于人类活动和环境污染,2017年的科考数据显示,长江江豚仅剩约1012头,是长江最后一种哺乳动物。
往年的这个时候,鄱阳湖还有较大水面,江豚往往是分散分布的,但是今年9月初,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员梅志刚在鄱阳湖调研时发现,水位接近枯水期极枯时期,它们都聚在鄱阳湖北部及通江水道的开阔水域。在今年夏天的持续高温下,这群散热能力差的哺乳动物只能躲在有限的深水区域。
江西省上饶市余干县的江豚湾位于鄱阳湖东南岸,这里因为江豚多而闻名,但是今年,梅志刚第一次没有在这里观测到江豚。观测结果显示,江豚跑到了附近的信江支流的瑞洪大桥。桥梁附近因为人类活动多,通常不是江豚栖息的第一选择,“但豚随鱼迁,它们为了一口吃的,追着鱼走,今年没得选了。”
在枯水期,采砂遗留的沙坑也成了江豚的栖身之所。一些大型的沙坑面积约10平方公里,退水时鱼类都向此集中,资源相对丰富。但随着水位持续下降,沙坑与河道连接的出入口较浅,江豚搁浅风险较高。
“往常冬天枯水期江豚在鄱阳湖的分布都较为规律”,梅志刚从2008年起在鄱阳湖观测江豚,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如果低枯水位出现在冬季,水退得慢,鱼会随温度降低离开沙坑向更深处游,江豚能及时随着鱼一起离开。但今年水退得快,加上水温和水位下降节律不匹配,江豚很可能被困在沙坑里。”
据江西省渔业渔政局工作人员透露,今年进入枯水期以来,鄱阳湖发现两头死亡江豚,一头在松门山瓢牙头水域被发现,疑似因搁浅死亡,另一头死亡原因不明。
除了搁浅,江豚吃的鱼也不一定够。“这次干旱对鱼类肯定是一次很大的打击。”南昌大学教授胡振鹏说。据他介绍,今年鄱阳湖退水最快的一天退了34厘米,“小鱼苗对于水流的反应迟钝,7月、8月随着水流到洲滩上的洼地上,出不来,在洼地里被晒成鱼干。”
鱼和草都是鄱阳湖水生生物生存的基石。今年枯水期提前,四面环水的湿地出露过早,湿生、旱生植物过早萌发生长,雁类来到后已经变老、变硬。
而对水生植物来说,长在湖底的沉水植被七八月正处于生长期,枝叶还没长好、没来得及通过光合作用为根部储存养分,就几乎全部干死。“沉水植被的生长是湿地生态系统是否健康的标志”,胡振鹏介绍,沉水植被能给水生动物提供食物、生活栖息和隐蔽场所,又可以增加水中的溶氧量、净化水质。
鱼和草的减少,也牵动着每年来鄱阳湖越冬的候鸟。在水文情况较为正常的年份,鄱阳湖从9月中下旬开始退水,10月份水位降至12米左右,大批候鸟来到鄱阳湖越冬。在缓慢退水的过程中,沼泽、泥滩逐渐露出,为候鸟提供源源不断的螺蚌、鱼虾和沉水植物。而在9月21日第一批候鸟抵达时,鄱阳湖星子站的水位已经退到了7.33米。
2000年后,鄱阳湖湖区每隔几年就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旱情。根据鄱阳湖星子站的水文数据,近10年来,10米以下枯水期平均时间,比10年前有所拉长。
鄱阳湖枯水期提前并延长影响,让候鸟的觅食行为发生改变。江西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教授李言阔从2008年起,开始参与鄱阳湖的候鸟的监测工作,他发现2010年以来,候鸟向鄱阳湖周边藕塘、农田等人工湿地的扩散趋势愈发明显。
“干旱和洪水对于沉水植被的生长都很不利,植食性的鹤类、雁鸭类,找不到食物就会往稻田里走。”沉水植被长在湖底,水位过高会影响它的光合作用,太低则会使其干枯。
李言阔担心,除了会造成当年食物短缺这种直接影响,极端水文条件对候鸟的影响可能还会体现在第二年甚至以后,“越冬地条件好、鸟类能量储备充足,有利于第二年的迁徙存活和繁殖表现。一些幼体受到的影响可能要一两年以后才会表现出来。”
可能由“草型”向“藻型”转变的鄱阳湖
鄱阳湖作为最大的通江湖泊,就像挂在长江中下游的一个“葫芦”,为长江下游贡献了近五分之一的水量,是维持着长江健康必不可少的“调蓄池”。长江汛期时把水一口气“吐进”鄱阳湖里,等到枯水期,再“吸走”鄱阳湖里的五河来水。
这种季节性水文变化造就了鄱阳湖的物种多样性:当水量减少时,湿地生态系统演变为陆地生态系统;当水量增加时,又演化为湿地生态系统。鄱阳湖里的植被也像同心圆,从外向内每层都不同。
独特的生态环境,让鄱阳湖成为亚洲最大的越冬候鸟栖息地。对于70多万只南迁的越冬候鸟来说,鄱阳湖是它们跨越数千公里后的终点站。这些“旅客”中包括全球98%的白鹤、80%的东方白鹳和一系列珍稀鸟类。鄱阳湖也是我国唯一的“世界生命湖泊网”成员。
但也是因为对外界水文变化较为敏感,鄱阳湖生态系统正受到枯水期不断提前、延长的影响。胡振鹏发现2003年到2019年,鄱阳湖10米枯水位平均出现时间提前并延长30天,8米极枯水位出现时间提前8天、延长16天。
从地形上看,江西省像一个向鄱阳湖湖倾斜、往北开口的巨大盆地,鄱阳湖吸纳、净化全省排出的废物污染,而沉水植被对净化水质起着关键作用。胡振鹏把水期水位持续低枯,作为湿地生态系统健康的基础性问题,“水位低枯既影响水质,也会影响沉水植被的生长。”
作为湿地生态系统第一生产力的沉水植被,不仅能吸收氮磷元素,还能给鱼类和鸟类提供食物。21世纪以来的频繁采砂、人为污染增多,加上低枯水位加剧,导致沉水植物的退化。2014年鄱阳湖科考调查结果显示,鄱阳湖的沉水植被面积比30年前减少36%。它的优势种类块茎也正从蚕豆大小变成绿豆大小、吸收氮磷元素的能力下降。
鄱阳湖是国内乃至世界上,为数不多没有受到严重污染或富营养化的大型湖泊之一。胡振鹏认为,如果不加强保护,鄱阳湖有可能从“草型湖泊”向“藻型湖泊”转变,即沉水植物很可能被藻类取代,“一旦变成藻型湖泊,生物多样性将大大减弱。”
太湖就是典型的藻型湖泊。十几年前,湖面上常常覆盖一层厚厚的蓝绿色藻类,让水生动物难以喘息,洄游性鱼类基本绝迹。2007年暴发严重的蓝藻污染,整座无锡城居民的生活用水因此受影响。
鄱阳湖生态系统波动带来的影响,也已经落到人类生活上。土壤沙化不断蚕食着鄱阳湖周边的耕地,200多年前都昌县多宝乡的沙山在已有较大的面积,但因为围垦活动加剧和干旱气候频现,20世纪以来逐步扩张,每年下半年一刮大风,老沙叠着新沙,掩埋了不少植被和土地。
与此同时,鱼类资源减少让不少人放弃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计。退捕的渔民们回忆,以往正常年份6月、7月是汛期,鱼从长江涌入鄱阳湖,水退后是捕鱼的最佳时机。禁渔前,他们在端午节后“正儿八经开始捕”,捕到12月份枯水期下船回家,修整船只和渔网。
但后来,枯水期越来越长,水退得早、也退得快,一年中只有不到3个月的时间可以捕鱼。即使没有禁捕退捕,村里也只有50岁以上的老人仍在捕鱼,年轻人靠“传帮带”,在全国各地开起镶牙、拔牙的诊所,这是他们眼中更牢靠的生计。
如何抢救缺水的鄱阳湖
截至9月底,都昌县水利局正按照“5个月不下雨”的预案进行用水分配,首次启动了内湖水源新妙湖、大沔池,作为县城人饮用水的备用水源,地方乡镇则在一个月里挖了200多口深水井保障农村人饮用水,相关工作人员介绍,“这是原来从没有过的”。水利部水旱灾害防御司司长姚文广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目前,长江流域抗旱供水总体可控,大中型灌区的灌溉水源和城镇集中供水得到有效保障。
人的生存基本没有问题,鸟却不一定。9月15日,吉林向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观测到6只已经抵达的白鹤,这里是鄱阳越冬白鹤的中途停歇点。人们也不知道,大部队什么时候会抵达鄱阳湖。
每年秋冬季节,三分之二候鸟会栖息在碟形湖。碟形湖是鄱阳湖的“湖中湖”,有专家形容它是“脸盆中的碟子”。它在丰水期融入主湖,当水位降到12米以下时成为孤立水域,大多不深,但物种资源丰富。
都昌县候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李跃目前最紧要的工作,就是给朱袍山附近的碟形湖补水。他启用了两台挖掘机挖引水渠,其中一台因为离主航道太近、地面太湿,没挖两下就“爬不起来”,只能在下面垫了钢板继续挖。
李跃知道,并不是所有碟形湖都“有得救”。李跃选择朱袍山,是因为他在调研时发现附近一些碟形湖还存有10厘米左右深的水,个别地方长出了少量蓼子草,但稀疏、干枯,颜色暗红,如果及时补水,蓼子草和其中残余的鱼虾、螺蛳还能得到一定恢复。
而其他候鸟往年的栖息地,如三山水域,大部分水面消失,已经不太适合候鸟栖息,“现在只能突出重点,全面恢复是不可能的”。
李跃预计10天左右能完成补水工作,他已经开始着手下一步割苔草的工作。雁鸭类候鸟占鄱阳湖越冬候鸟近80%,苔草是它们重要的食物来源。现在苔草纤维化严重,只有割掉老叶才能长出嫩叶。割草并不容易,人工割很慢,大型机械又太重,无法乘船通过水深变浅的主航道。天气条件也很重要,割完下场雨,长势会更好。
现在,李跃走在干裂的河滩上,熟练地跨过死鱼、螺蚌,要关注碟形湖的补水情况、联系割草的人手支援,还要把穿着短裤、在快见底的碟形湖里捕捞河蚌的居民劝走,“每天都忙不赢(方言,指忙不过来——记者注)”。
为了降低今年游客游览对湿地环境的破坏,9月19日,生态环境部门联合林业部门、公安部门、城管部门、文旅部门、属地乡镇开展联合执法,严禁各类车辆进入鄱阳湖湿地范围。
除了一些“抢救性”措施,李跃还会挤出时间在三山、和合湖区、枭阳圩堤附近碟形湖筑坝清淤,“现在我们考虑的不仅是今年,而且是长远的生态保护。”
意识到枯水期提前、延长可能给候鸟造成的食物短缺,2017年开始,民间动物保护组织承包下南昌五星垦殖场的藕田供候鸟取食,目前已经从300亩扩张到2000多亩。从去年起,余干县林业局也在康山垦殖场插旗洲也为候鸟预留了近700亩水稻。
但目前碟形湖的管控还未得到重视。在鄱阳湖禁渔前,许多碟形湖历史上都是由渔民或村庄管理,渔民为了方便捕鱼,围湖筑坝、建闸,把水拦在碟形湖里,千百年来,候鸟也适应了在碟形湖附近越冬。禁渔后,碟形湖管控需要加强,今年一些碟形湖存在闸口、圩堤破损,大部分碟形湖没能在六七月份及时放闸蓄水。
胡振鹏建议,可以由候鸟保护区回收碟形湖的管控权,在发生极端水文事件时及时管控碟形湖水位。
从9月5日开始,江西省农业农村厅渔业渔政局副局长詹书品也常常深夜加班,把湖区里9条考察船获得的江豚数据汇总到地图上。
詹书品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目前最需要重点关注的沙坑松门山瓢牙头水域是鄱阳湖中段的深水区,沙坑被洲滩分为两截,北面有江豚40头,南面有30头。南面和深水河道连接的出入口只有2米深,现在江豚和小型鱼类还能自由进出,“但如果再往下降,江豚就不敢出来了,饵料资源也会减少。”
詹书品说,从9月19日开始,考察船早晚各巡查一次,9条科考船已经排查了11个沙坑。巡护员会在沙坑旁边的巡护船上,蹲守防止江豚搁浅,并测算沙坑内的饵料资源变化。“如果饵料不足以支撑他们熬过冬天,就意味着要人工干预。一是投放饵料,二是把通往河道的口子扒开。如果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会采用人工捕捞的方式进行救助。”
除此之外,枯水期江豚易聚集在水深适宜的主航道,航运活动可能影响江豚捕食和母幼豚之间的通信,江西省农业农村厅已经向江西省交通运输厅提出,建议航运限速在15km/h以内,降低江豚受伤的风险。
在此之前,异常水文变化曾导致过江豚的死亡。梅志刚记得,2012年3月,春汛后水退得快,他亲眼看到6头江豚困在鄱阳县的围堰水域里难以动弹,发现时有3头已经死亡,“都搁(浅)在水里,瘦得皮包骨头”。当时周围水位过浅、车辆和船只都难以靠近,他们用垫着海绵垫和厚衣服的担架抬着江豚,推着小木船走了两三公里,才把幸存的3头江豚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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