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根·沃克思考着这个星球的地形地貌,感到阵阵焦虑。浩瀚的太平洋似乎不断延展,越变越宽。
他的初创公司Glo生产新奇的小玩意——掉进水里会发光的塑料小方块。六年前,沃克在密西西比州的小城斯塔克维尔创业,将生产放在8000英里(约13000公里)之外的中国工厂。
突然间,这段距离让人觉得难以跨越。
那是在2020年12月,当时进入大流行已有近一年,中国的工业能力出现了卡顿。生产Glo下一笔订单的宁波工厂警告他,塑料等关键材料的成本正在飙升。大量的商品需要从中国工厂运往美国消费者手中,航运业变得紧张。想订到一个集装箱难于上青天。
那时的沃克28岁,他冷静而沉着,面对风险,基本还能保持镇定。2016年,他从密西西比州立大学毕业,获得工程学位。他没有接受特斯拉一份年薪13万美元的工作,而是决定留在他大学所在的斯塔克维尔,开始自己的事业。
然而,他越来越担心,他的下一笔订单可能无法在圣诞节前及时抵达他在密西西比的仓库——尽管还有一年的时间。
“我当时很害怕,”沃克冷静客观地说。“随便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现在,大家都知道供应链的中断情况了。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及中国最新的疫情封锁措施加剧了仍在持续的混乱。然而,一个集装箱如何从中国沿海运至密西西比州中部的故事,显示了问题的复杂性——而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在短期内恢复正常。
面对供应链的动荡,亚马逊和沃尔玛等最大的跨国零售商已经采取了应对措施:租用自己的集装箱船,清出庞大的仓储空间,并囤积产品。但对像Glo这样只有27名员工的小公司来说,这样的选择不可能。这家公司只有中等利润,今年的目标是实现400万美元的收入。
沃克为刚刚过去的这个圣诞季下的是Glo公司短暂历史上最重要的一笔订单。他的发光方块最初是一种鸡尾酒的趣味装饰物,然后开始变成各式各样儿童沐浴玩具的发光部分。不久前,该公司还与儿童教育和娱乐领域的巨头——芝麻街建立了联系。这个订单就是这一合作关系的首次供货。Glo公司打算生产成千上万个会发光的艾蒙玩偶,艾蒙是芝麻街的标志性角色;另外上万个玩偶将以一个名为朱丽娅的新角色为原型。
沃克考虑到了宁波工厂可能无法采购原材料的可能性。他想象着宁波的港口,那里挤满了成品,远超船只的供应。重大延误或产品短缺都会招致灾难。为了准备足量的库存,不让芝麻街失望,他下了Glo公司可以承担的最大订单——21196个艾蒙沐浴玩具,以及同样数量的朱丽娅玩具。
总费用是25.1万美元,是在不负债的情况下刚好能付得起的金额。这个订单相当于Glo公司当年预期销售额的四分之一,是该公司首次订购足够装满一整个40英尺(约12米)集装箱的产品。
这个集装箱将承载的不仅仅是Glo公司通常的沐浴玩具。对这家代表着这个国家创业热情的公司来说,还承载着它的远大理想。
“我总是告诉大家,”沃克说,“要么这家公司能闯出点名堂,要么我只能在你家沙发落脚。”
“在中国把这东西搞定”
沃克天生是个捣蛋鬼,他三岁时就知道怎么使用电动螺丝刀。他用它拆掉了自家前门的门栓,把父母吓了一大跳。
他把基础电子元件塞进一个橡胶牙刷头保护头里,做出了他的第一个发光小方块。他把这套小玩意卖给了当地的酒吧,他们把这些小方块放进鸡尾酒杯。当灯熄灭时,酒保就知道,该续杯了。
后来,Glo公司通过Facebook接触到一个意外的顾客,那是一个四岁男童的妈妈,她的儿子患有自闭症。洗澡时间从来都是噩梦。因为感官超负荷,她的儿子会被水流冲刷的声音吓到。当她把一个Glo小方块放进浴缸中时,他惊奇地怔住了。这个小方块使他摆脱了恐惧。
那时,沃克的合伙人安娜·巴克也加入了进来,她也刚从密西西比州立大学毕业。她想出一个主意,给这些小方块赋予友好的形象——这成了后来的“Glo Pals”的雏形。
尽管拥有更多工程和创意人才的大地方很有吸引力,但沃克还是把生意留在了人口2.5万的斯塔克维尔,并在去年搬到了主街附近一个长期空置的电影院。在里面,员工们坐在裸露的砖墙间,把产品装进运输纸箱中。狗狗们高兴地在大楼里转来转去,旁边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那是一位在设计团队工作的女士的女儿。
沃克曾想在美国生产他的产品,但很快得出结论,这几乎不可能。
他联系了数十家美国工厂。其中一家提出以1.8万美元生产用于制造小方块的钢板,那是他在中国支付金额的12倍。另一家公司的报价接近Glo公司在中国生产小方块的价格。但事实证明,这家公司也是把订单交给中国工厂,然后从中间赚差价。
在启动一个新的Glo角色系列时,这家公司想要做一种打开后会弹出产品的促销盒,就像儿童读物那样,于是他们联系了佐治亚州的一家工厂。
“他们的包装工程师说,‘这太复杂了’,”沃克回忆道。“‘你应该在中国把这东西搞定’。”
“中国现在疯了”
位于东海之滨的宁波人口超过900万,两千多年来一直都是贸易重镇,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它作为丝绸之路枢纽的时代。现如今,它的工厂随着中国工业的发展而数量激增。其港口是地球上最繁忙的港口之一。
与中国其他地方的工厂一样,宁波的工厂也受到了疫情的严峻挑战。
2020年1月下旬,当时第一波疫情正在扩大,外出务工者纷纷返乡过春节。节后,许多人没有回到宁波这样的工厂聚集地打工。
Glo公司雇佣了一家名为Platform 88的公司来制作它的首批芝麻街人物。据Platform 88的运营经理卡尔文·郑说,疫情前,该公司在宁波的工厂有大约有300名员工。到2021年3月,当该工厂即将完成这批艾蒙和朱丽娅的生产时,现场只有不到200名工人。
郑先生说,除了劳动力短缺,中国政府还限制塑料的供应,将其优先用于医疗设备等重要商品。在工厂生产增加的情况下,电网也在崩溃。
到2021年5月,当宁波的工厂还在生产产品时,沃克开始在网上安排订单的运输。他咨询了一个名为Freightos的网站——该网站类似于Expedia和PayPal的结合,为公司预订集装箱船的舱位。
一年前,一个集装箱从中国运到美国西海岸的价格大约是2000美元。现在,同样的航程已涨至2万美元。
这一激增的背后是美国人消费方式的转变。他们把自己关在家里,避免去餐馆、酒店和娱乐场所。但他们仍然在花钱——买健身自行车、办公椅、电子游戏机和厨房用具。
Platform 88的一些客户把商品存放在中国,等运费降下来再运送。沃克否决了这一选项。他给一家中国航运代理公司ECU Worldwide发了邮件,安排将一个拼装集装箱从宁波运到斯塔克维尔,价格为5485.31美元。
在订单得到确认四天后,航运代理写信告诉他,她找不到集装箱。
两个月过去了,到了7月,由于运输仍然没有保障,沃克忧心忡忡。印第安纳波利斯一家货运公司的代理人建议他放弃从宁波发货的打算,改用卡车将货物运到140公里外的上海,在那里,他可以找到更多驶向太平洋彼岸的船只。
“宁波最近已经没有空间了,”杰斐逊·克莱写道。“说实话,混乱极了,而且价格贵得离谱。”
两天后,克莱又发来一封邮件。船运公司考虑不再将货物驶往内陆,那里距离美国的沿海港口还有数百英里。随着货物价格的飞涨和集装箱的紧缺,他们想要尽快把这些箱子运回亚洲,在中国到美国西海岸这段最有利可图的航线上,最大程度地利用它们。
沃克联系了另一家从事货运代理的公司——位于皇后区的百联国际货运有限公司。该公司的一位代理人哈利·王建议Glo考虑从深圳发货,深圳是一个巨大的工业城市,在宁波以南约1600公里。他提醒说,价格每周都在攀升。
“中国现在疯了,”王先生写道。“承运商正在抢劫托运人和进口商。”
又过了一个月,百联提供了从深圳到休斯顿的航线,价格为21500美元。随之而来的还有警告。
“老实说,”王先生说,“深圳的海外代理几乎无法预订舱位,因为中国的大多数港口都出现了严重的拥堵现象。”
王先生警告,太平洋彼岸也有麻烦。“休斯顿的卡车司机目前都被订满了。我们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接受从休斯顿到斯塔克维尔这么长的运输。”
沃克很快就联系了第三家公司——总部位于中国的西岸国际货运有限公司。8月30日,他终于拿到了一个预订。从深圳到加州长滩,价格为28296美元,预计交货日期为10月30日。
通常情况下,这种报价的有效期长达30天。但这次的报价在24小时内就过期了,这表明价格在继续上涨。沃克立即付了款。
随后,西岸公司的代表桑尼·刘发来了一条令人震惊的短信。由于宁波港在一名码头工人的新冠检测结果呈阳性后关闭,深圳被改道的货物以及来自中国南部工厂产品日常的拥堵所围困。沃克必须在三天内将他的集装箱从宁波的工厂运到深圳的一个仓库。否则,船上的空间就会让给其他人。
但卡车司机十分稀缺,他们中的一些人正在接受隔离。不管怎么样,Platform 88还是找到了一名司机,并安排将将集装箱运到深圳。
海上的交通堵塞
Glo的集装箱在航运清单上的编号为MSMU8771295,它装在马士基埃姆登号上,该船属于丹麦马士基航运集团,它拥有和运营着300多艘这样的船。
马士基运送的集装箱约占全球航运集装箱的17%。它与最大的承运商地中海航运公司结成联盟,后者是统共运输了全球80%集装箱的三个联合企业之一。
马士基埃姆登号长约366米,宽约48米,其大小是中央车站主大厅的五倍多。
9月12日,埃姆登号装载约12000个集装箱驶出深圳港,先在广州附近的南沙停留,然后停靠在深圳东部的盐田,随后在当时已经重新开放的宁波港停留。
9月27日,这艘船踏上了前途未卜的跨太平洋之旅。
大约两周后的10月9日,当船抵达长滩港时,另一边迎接它的疯狂景象丝毫不让人奇怪。
洛杉矶和长滩这两个港口处理从亚洲通过集装箱船运往美国的所有进口货物的五分之二。2021年下半年,这一流量将比前一年增加17%以上。事实证明,这种激增让人难以招架。
50多艘船被困在海上,在严重的交通堵塞中等待码头开放。
在最初的六天里,埃姆登号甚至没有地方停泊。根据MarineTraffic旗下的AIS海事情报部门汇编的数据,它在港口附近的水域缓慢地环行,然后与其他九艘船编队停泊在距离海岸大约五公里的地方。它在那里又呆了10天,成了一个漂浮的仓库。
只要有船困在海上,就表明大量的货物没有被运到应该去的地方。根据追踪全球航运的ImportGenius统计的海关数据,仅马士基埃姆登号就为韩国家电巨头LG公司运送了474个集装箱。耐克公司有74个集装箱在船上。玩具公司美泰有96个。正值北美天气转冷之时,服装店“伯灵顿外套厂”的48个集装箱也在船上。
从整体上看,在太平洋上颠簸的产品——不仅有从中国,而且有从韩国、墨西哥、澳大利亚、南太平洋和中东运往美国——总共可以填满一个帝国的仓库和商场。
一艘船装载的动物饲料足够两万头牛吃一周。五艘船总共装载了1300万磅的斐济牌瓶装水。其他船只装载的喜力啤酒足够旧金山的每个成年人一年来解渴。制造合成织物和塑料瓶的一种关键部件与太阳能电池板、链式围栏、特斯拉汽车的地毯织物和布袋球游戏设备一起被卡在了队伍之中。
沃克将目光投向了困在其中的一个集装箱,一个被卡在那里、完全不受他控制的铁箱子。
回家的最后一程
10月25日,经过10天的停泊,一台巨型起重机将Glo的集装箱从埃姆登号上吊起,放到了码头上。
四天后,一名拖运司机——在港口装卸货物的卡车操作员——装起集装箱,将它拉到了他公司位于洛杉矶的货场。集装箱在那里呆了两天,然后另一名司机沿着高速公路开了大约64公里,将集装箱运到科斯塔梅萨的一个仓库。
此后又过了两天,在11月3日,沃克收到了Freightos公司发来的一封令人震惊的电子邮件。原定于10月30日的交货日期——现在日子已经过了——被更新为12月10日。
沃克先生回忆道:“我对自己说,‘我们将错过黑色星期五和圣诞节。’”
他给中国的货运公司西岸发了电子邮件,试图加快集装箱的运输。该公司将他转给了负责管理最后一段旅程的同行——以色列货运物流公司。该公司在美国的业务设在皇后区罗塞戴尔街区一个低矮的办公大楼里,这条街道上有一个二手车经销商、一个小餐馆和一个杂货店。
在大楼内,许多套房都是空置的。以色列货运物流公司的办公室在一楼,沿着铺着脏地毯的走道拐七拐八的就到了。在那里,海运经理迈克尔·霍兰坐在一个隔间里,房间里异常安静,墙壁是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
他读着来自密西西比州这封悲凉的求救信。
“嗨,迈克尔,我知道你可能会从每个客户那里都听到这些,”沃克写道。“这个集装箱里有我们今年打算销售的所有圣诞产品,所以我们的处境很艰难。”
“如果我们能做些什么来加快这一进程,请告诉我,”他继续写道。“我真的是指我们。我感谢你的帮助。”
沃克认为,霍兰已被发出粗鲁威胁、愤怒的托运人包围,所以他把赌注押在了礼貌用语的力量上。他允许自己想象,可能会有一辆卡车把他的集装箱最多运到孟菲斯或达拉斯。然后,他将赶紧为剩余的旅程安排运输。
仅21分钟后,他收到的电子邮件让他大吃一惊。
“嗨,哈根,”霍兰回复道。“我明天有一辆卡车从洛杉矶取货,将在11月9日星期二交付给你。”这,需要额外支付1100美元的费用。
“好!”沃克立即回信。“就这样做吧!”
11月9日上午8点还没到,沃克来到他的仓库,这是位于斯塔克维尔郊区一个倒闭的家具展销厅。牵引车已经在那里,靠在了装卸台上。司机在经过四天、约3060公里的驾驶后,正在驾驶室里休息。
当司机抬起后库门时,沃克兴奋地朝里面看去。24个货板上放着1595个棕色箱子。
沃克和三名员工指挥着电动货板搬运车,将货物搬进仓库。一小时后,一辆Glo卡车开始捡收部分货物,将其运往市中心的老电影院,那里的员工开始为美国各地和世界各地的客户准备发货,包括比利时、迪拜和新加坡。
目睹着这个过程的进行,沃克感到如释重负。
但在这一天结束之前,焦虑感又回来了。鉴于他所经历的一切,他已经开始展望2022年的圣诞季,准备好迎接越来越大的订单,以抵消在中国和密西西比州之间某处出现的新麻烦造成的损失。
“整个过程都要再来一遍,”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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